我奶奶叫周素华。
大约十年前,她就踏上了人生末途的列车,开始了新的故事。
而在十年后,我才知道她作为奶奶身份背后的名字。有无数版本的十万个为什么,唯独没有奶奶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。不知道有多少和我一样的人,我们善良又愚蠢,我们不知道亲人的名字。
有时候我会觉得失去奶奶的这些年恍若隔世,因为她的面容声貌,如一只迷蒙沼雾里的舟,划离我记忆的海。回忆业已成碎片,它们有的飘散在日常的各个角落,有的被镌刻进体内的骨骼。
有时候只是吃了一颗很普通的糖,奶奶就会突然出现,撑着她那根古褐色的拐杖,一步一步地,慢慢挪到大柜子旁。那是一个满是黑色斑点的木质柜子,里面装满了对孩童来说最奇妙的宝藏,是专属我和她的秘密。因为她说每次和我见面,她的心就如同我含在嘴里的糖,那样的甜。再如要么是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,要么是充满洁白浊重雾气的清晨,她会定在原地茫然,送别我和父亲。小狗执着追了我们几公里,它很爱她,小狗能听懂奶奶内心山谷不舍的回音。清冷的月光照得大地一片白,对着回屋的小路洒满了盐…
早先烟花燃放还没有限制的时候,某年除夕夜里和奶奶早早上床睡觉,即使棉被上有一种特殊的中药味,我仍然紧紧地贴住她,闹着要她讲关于爸爸的童年糗事。她的声音缓缓的,从头顶上方传来,断断续续,又十分含糊,“你爸爸小时候啊……”,语句渐渐变得浓稠悠长,随后是一阵轻缓绵密的呼吸声。
她睡着了。
“嘭!”耳边响起烟花爆竹声,火药味甚至从窗口涌入,蔓延至房间。我很激动,穿衣想出去一探究竟。不料她猛地抽搐,惊醒,着急塞给我极其厚重的棉衣。可能觉得不放心,她开始穿衣,“奶奶你快点呀,不然看不到烟花了。”我催促道,脑袋快伸出门口。“欸!奶奶马上啊,你回来,不要一个人跑,奶奶陪你去。”
奶奶的肚子圆圆的,很可爱。冬天层层叠叠的穿衣限制,显得她看起来有些笨笨的,宛如按下慢速播放的定格动画,无法铺展开完整的动作。她摸索靠在床边的拐杖,稍显用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,才慢慢向我走来,“苗苗丫头啊……”
我和她坐在小庭院的小板凳上,后来我才意识到,这和爷爷离世她安慰我所在的位置,一模一样。天边的烟花,美妙无暇。我和她顺着头顶上的屋檐往外看,似乎它此刻只为我们绽放。她的头发杂乱散开,沾染了天空之花的色彩。我看着她惺忪明亮的眼,望向远方,神情恍惚迟钝,她会在想什么呢。我记得她的手,留有被窝里的余温,暖乎乎的,就如同我那刻的心,是极其爱她的。
天空中绽放的花朵,可以到达世界的彼岸。即使我和她再也不能看一场烟花,但我相信,她始终在世界的彼岸,感受着永不熄灭的爱。
爷爷离世的那晚,堂前一片凄惶哭声。我对这样的情绪不解,下意识想逃离。我看着奶奶坐在小走廊的尽头,淡然地看着前来哀悼的人群,一声不吭,没流一滴泪。在那刻她就像一个珍贵的容器,我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力量。她告诉我,记忆是唯一让人接受的坟墓,爷爷永远在她的记忆里,她有人生最值得怀念的印记。而我会在以后的生活中遇到更多美好的事情。
我希望这种爱的能力能降临在我身上,我感谢她,教会我爱的能力。
奶奶离世的那晚,出现了很多陌生的善意人。看她静静睡在那里,像一片宁静的湖水,装满了慈悲与理解、友爱与包容,也装下了自爱与爱人之心。我没有想逃离,也没有流眼泪,我把她装进了心里,如同她把爷爷当作值得怀念的印记。
如今,当我足够感受死亡或离去,对于活着和留下的人的意味的时候,我不害怕也不空虚。即使失去一个在生命里存在过的人,也意味着我自身的一部分溃烂死亡。但我明白生活会很快将它填满,这是素华教给我的。
我不指望能把失去这件事情弄明白。关于生命,关于时间,关于爱,关于死亡,有所体验便够了。
我知道了她的名字,便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她。
她是我的阳光,是我的空气,她是我生命覆盖的蔓延。
她是我的奶奶,她是周素华。